緬北深淵：四個被騙的孩子，四個絕望的家庭

2023年7月23日晚，代秋再次收到兒子王楷的求救信息：“媽媽，我快要死在這邊（緬北，記者注）了?！迸c王楷一起的，還有李次南、劉仁松、呂化——他們4個都是未成年人，也是來自廣西玉林市某縣的老鄉(xiāng)。據(jù)他們的家人介紹，這四個孩子在今年5月中旬被同鄉(xiāng)趙來騙到了緬北一個網詐集團的園區(qū)里。

根據(jù)孩子們提供的信息，他們所在的網詐集團園區(qū)位于緬北大其力，園區(qū)門口有5-8人把守，一人手持AK-47沖鋒槍，其余手持電棍。走出去的辦法有3個：一是自己賺錢賠給網詐集團老板；二是跟老鄉(xiāng)去另一個網詐集團園區(qū)找機會；三是家長給贖金加路費共20萬元。

四個農村家庭，哪能一次拿出那么多錢？湊齊了錢，孩子能保證回來嗎？無數(shù)個深夜，這些家庭陷入深深的焦慮，但他們依然繼續(xù)尋找、發(fā)聲，這或許是他們在絕望深淵里能看到的唯一的希望。

(資料圖片僅供參考)

劉仁松媽媽

“我是第一個發(fā)現(xiàn)孩子被騙的人”

劉仁松，廣西玉林市某縣初級中學初二年級在讀學生。

“我是第一個發(fā)現(xiàn)兒子劉仁松和其他三個孩子被小蛇頭趙來騙到緬甸去了的?！闭勂鹦∩哳^趙來，劉仁松的媽媽琴華懊惱不已。她告訴記者：“此前趙來常來家里玩，還給我說，把我家劉仁松交給他帶去緬甸，一年給我50萬元，立馬被我斥責了?！?/p>

劉仁松

她回憶：“當時我還教育他們，你們還未成年，等完成初中學業(yè)，學個技術，再踏踏實實掙錢。沒想到……三個孩子是在放學后的下午五點多左右，坐上了一輛白色桂P牌照的轎車。出走那天，劉仁松15歲生日才過了十多天?！?/p>

琴華說：“發(fā)現(xiàn)兒子被騙到緬北后，我立馬聯(lián)系了孩子的老師，通過學校聯(lián)系到其他幾個孩子的家長，在他們確認是自家孩子之后，6月5日我們立即向戶籍所在地派出所報了案。這件事后，我們經常到學校去，老師也會打電話聯(lián)系我們家長問一下情況?！?/p>

琴華告訴上游新聞記者，7月10日劉仁松曾經聯(lián)系她，“讓我趕緊報警，解救他回國。因為，有兩個孩子被所在園區(qū)送走了，因為做不出業(yè)績。他這個月到現(xiàn)在也沒做出業(yè)績，一個月沒做出業(yè)績就會被打。孩子很害怕，誰也不知道下一秒會是什么手段打人?！?/p>

王楷媽媽

“湊齊了20萬，就一定能救出來嗎”

剛過14歲生日不久，5月下旬一天下午放學，王楷被小蛇頭趙來引誘上了一輛桂P牌照的車。他的母親代秋說：“孩子成績不好，平時就想著出去掙錢，聽信‘朋友’趙來的話，去泰國打工掙大錢?！蓖蹩诘膹V西某縣初中的王老師回應此事說：“這些同學平時學習成績并不好。這次被社會上的人騙去緬北，學校的老師和同學們都很心痛?！?/p>

王楷

2023年7月20日晚，代秋接到兒子王楷的求救信息：“快報警！我們又要被換園區(qū)了，三個人分開換而且園區(qū)老板很黑，園區(qū)內昨晚還發(fā)生槍戰(zhàn)，死了一車人?！?/p>

2023年7月24日王楷再次向媽媽傳來信息求救：“現(xiàn)在情況越來越嚴重了，我現(xiàn)在在里面待得越久，越感到有生命危險?！贝镎f：“如果沒有威脅到生命安全，他們不會那么著急讓我們籌贖金，現(xiàn)在已經受到了很嚴重的威脅！”

“孩子說那里一天都待不下去了，每天都會死人，擔心會輪到他們，希望能快點幫他解救出去?！贝锔嬖V上游新聞記者，孩子的每次求助都令她心如刀絞?！拔覀兌际寝r村人，即使是湊齊了20萬塊錢，難道就一定能解救出來嗎？我能怎么辦？孩子說，他說自己是偷渡出去的，他想自首，走國門回家，但是他現(xiàn)在連園區(qū)的門都出不去??”

從6月5日報案至今，她和另外三個孩子的家長走訪了本地警方及相關部門，緬甸警方一直未撥通報警號碼。云南公安廳給他們答復是：要他們在廣西當?shù)匕l(fā)協(xié)調函至云南公安廳，云南公安廳再提供函號到中國駐緬甸大使館，大使館再跟蹤此案件。這段時間，他們一直在跟蹤發(fā)協(xié)調函的事。

呂化媽媽

“我聽孩子說話的聲音都在顫抖”

邵琪家的孩子呂化與王楷是隔壁班的同學。14歲生日過了不到2個月，照片里的呂華，文質彬彬，帥氣的臉龐，眸子里透露出天真。

邵琪說，呂化也被小蛇頭趙來騙上了那輛桂P牌照的小轎車，從東興口岸附近偷渡出境“去泰國旅游，然后打工掙大錢”。后來他們坐船坐車又走路，大概四五天到了緬北，這才發(fā)現(xiàn)目的地不是泰國。

呂化

邵琪說：“蛇頭趙來身高不到1米6，不到18歲，經常帶呂化他們出去KTV唱歌。”談到呂化，王老師感嘆：“孩子學習一般，但長得比較陽光帥氣，沒想到被社會上的人騙去緬北?！?/p>

呂化向媽媽發(fā)信息求救

“2023年7月17日，呂化就發(fā)信息暗示我，‘媽媽我想回來’，他一直說叫他哥哥幫忙拿畢業(yè)證之類的。7月22日他又傳信息說，如果回不去，他們幾個會死在那一邊。有一天凌晨，他打電話說，通話只有10分鐘時間，求我籌錢救他回去。說園區(qū)外面很亂，被槍打死都不知道。我聽孩子說話的聲音都在顫抖?！鄙坨髡f，這幾天四個孩子的家長們一起商量，有人提議去云南西雙版納那邊報案。但她擔心沒用，“萬一到時候人家說回去找當?shù)鼐?，那不是白跑了？?/p>

李次南媽媽

“他差點關獸籠和老虎睡覺”

李次南在四個孩子中的年齡最大，17歲。在初中畢業(yè)后，他在外面玩的時候結識了趙來。李次南的媽媽沈思陽說：“趙來看起來也就十六七歲。他來我家很多次，身高1米58左右，瘦瘦的，齊耳短發(fā)，看起來很精干。他嘴巴特別會說話，來我家很多次，我攔著不讓他進我們家，他就想辦法叫孩子出去。”

李次南

“這是孩子被打后的照片，身上很多地方都是紅腫的。”沈思陽給上游新聞記者展示了一張孩子的照片，她說：“剛被騙過去一個多月的時候，他發(fā)信息給我，說他痛得受不了了，要自殺。他說，那里經常有人跳樓，他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，因為沒有‘業(yè)績’。我們也不知道怎么辦。每次他說想自殺我都嚇死了，我怕他跳樓?，F(xiàn)在他被打了也不吭聲，也不跟我們說，但是視頻能看到他身上都是被打的傷痕。上次視頻他問我要2000塊錢，我說那你告訴我你們公司大不大、有多少人？他完全不吭聲，后來我才知道他老大就在旁邊?！?/p>

對于兒子李次南的境遇，沈思陽憂心忡忡?！八o我說，他不愿意去騙錢，只能選擇受懲罰，這幾天被折磨了，有點堅持不住了?，F(xiàn)在能回宿舍睡覺就很不錯了，前天差點被關進獸籠和老虎睡覺。我很想救兒子，但是幾十萬贖金真的拿不出來，我現(xiàn)在病了，孩子爸病倒了，瘦得只有70多斤，孩子奶奶也病在床上。我們住的是本地的廉租房??我們幾個孩子的家長該做的都做了，真的很期盼他能快些被解救出來?！?/p>

知情者講述：

志愿團隊收到被騙名單超5000人，轉賣費超2.5億

8月20日下午，提供小蛇頭相關線索的知情人士錢壯告訴上游新聞記者：“緬北網詐窩點的劣跡與那些柬埔寨網詐團伙的手段幾乎相同。經過柬埔寨與相關國家協(xié)同整治，柬埔寨當?shù)匾恍﹫@區(qū)里的網詐窩點銷聲匿跡后，很大可能轉移到了緬北大其力和緬甸東部的妙瓦底。蛇頭到偷渡出境后的路線兩種：一種是從國內到越南到柬埔寨再轉移到老撾，再去緬北地區(qū)大其力；還有就是從廣西偷渡到越南，再到柬埔寨，再去泰國，再轉到緬甸的妙瓦底。李次南等4個未成年人可能就是從第一種途徑偷渡的?！?/p>

據(jù)首都網警公眾號2022年9月20日報道，妙瓦底屬于緬甸克倫邦的一個城市，像緬北一樣被地方武裝割據(jù)，這里電信網絡詐騙猖狂程度不遜色于緬北。大部分去的人都有噩夢般的經歷，有人從緬北被賣到妙瓦底，有的人則是被“高薪”騙去的。他們在網上看到的所謂月薪過萬的招聘信息，工作地點一般寫的是泰國湄索經濟特區(qū)，被騙出國后，實際到的地方卻是妙瓦底或大其力。

廣西玉林警方出具的4名未成年人的受案回執(zhí)

錢壯說：“王楷、李次南、劉仁松、呂化，他們4個未成年人并非個例，我們收集到的，由受騙者家屬填寫的，有名有姓有身份信息的未成年人名單已超30人。志愿者會把名單收集整理，交給相關部門，協(xié)助職能部門工作。”錢壯強調：“從兩年前柬埔寨網詐園區(qū)到如今緬北網詐園區(qū)，受害人家屬向志愿者團隊提供的被騙者名單累計已超過5000人。不管是網上招還是蛇頭騙，轉賣費一般是7萬-10萬元（人民幣，下同）/人，如果按照10萬元/人算，轉賣費已超5億元，扣除成本，蛇頭團伙獲利超過2.5億元?！?/p>

如今，斬斷網詐集團鏈條的行動正在緊鑼密鼓地展開。央視8月18日報道，15日至16日，中國公安部、泰國警察總署、緬甸警察總部、老撾公安部在泰國清邁聯(lián)合舉行針對本區(qū)域賭詐及衍生的人口販運、綁架、非法拘禁等犯罪的專項合作打擊行動啟動會。各方表示，將用實際行動向那些仍不收手的賭詐犯罪集團發(fā)出嚴厲警告，向國內外展示中泰緬老四國警方團結合作、嚴打賭詐的堅定決心。

8月21日，廣西玉林市一派出所工作人員表示：“（王楷、李次南、劉仁松、呂化）案件已提交上級公安機關辦理?！睆V西公安廳一工作人員回應：“案件正在偵辦中。有消息，我們會通知家屬，家屬也要與當?shù)毓簿直３置芮新?lián)系?！?/p>

（文內人物均系化名）

上游新聞記者 馮盛雍 文 圖片來源/受訪者供圖

編輯：楊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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